《铁马秋风(上卷)》 第12章 免费试读
刘黄淮源遭羁绊伯姬李庄认大爹
在南阳郡湖阳县以东百里地面，是南阳平原和桐柏山交错地界。紧靠淮河上游西岸，有个千余人口的淮源镇。淮源镇得淮河水运之利，是山区僻地的繁华之所。镇中上户人家，大多是经营皮货、木材，兼带造船航运，真个是三星高照四季来财。在淮源镇上户人家中，要数淮源乡啬夫魏察的宅院气派。
“啬夫”可类比后世的乡长，根基硬的上户能够“世袭”。魏察字观澜，年四十四五，长眉凤目，相貌不俗。行事稳健，举止有度。家藏五经，属意修身积福。魏家双重歇山的门楼门楣上，挂有淮源籍孝廉手书“道德源远”的匾额。魏宅虽然称不上亭台楼阁富丽堂皇，却也是深宅大院颇有气象。经常手不释卷的魏察不理家务不问俗事，可弟弟魏勘从大东乡一家“大户”买来一个可意***，意欲纳为正室，他就不能不问。弟媳姜氏一年前病逝，这个眉眼酷似原弟媳的可意***若能续弦于魏勘，倒也是一个天赐姻缘。无奈这可意***缄口寡言不说出自己来历，更不答应做魏勘正室。进入魏宅很久了，要么哭泣绝食，要么沉默不语，让魏勘天天看着墙上的吊肉流口水。魏察虽然和魏勘兄友弟恭，但一直不准魏勘由着性子胡来。
乡野中年情种魏勘字卜凡，年纪四十二三，宽额头，大脸盘；五官规整，好汉身板。身为淮源邮亭亭长，兼任淮源乡乡兵哨官。王莽失德，天下纷争，王命经常不出湖阳城。在山高皇帝远的淮源镇，魏勘实际是淮源乡地面的霸主。前妻病逝许久，她的音容笑貌却挥之不去，魏勘一腔痴情无从解脱。万般无奈，他委托熟识的土豪朋友，在躲兵乱的难民中去物色一个眉眼酷似前妻的***。
苍天不负有情人，金钱万能事竟成。魏勘用五两黄金，将可意***买回魏宅。好在魏勘略识文字，碍于魏家祖德礼仪，耐心等待她心甘情愿和自己做个白头夫妻。魏勘尊称可意***为“贵人”，精心把贵人安顿在后厢房里，派了两个婆子服侍饮食起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意***终于松口提出一个条件，若魏勘能打听到南阳城周围舂陵兵和王莽军打仗的胜负消息，她便考虑做魏勘正室。“考虑”和“答应”不是一码事，但通过努力可以促使“考虑”变成“答应”。
魏勘满口应承出门打听舂陵兵的打仗消息，临行前到后厢房和可意***辞别说：“现在兵荒马乱，湖阳城头几次旌旗变换。贵人安心在家等着我。我这一去，少则十天，多则半月。除了服侍你的孙婆、李婆，还特地请来一个女先陪贵人解闷。”
可意***一直不与魏勘迎面对视，更少和魏勘说话。听说特地请个女先来陪她，破天荒用目光忽闪了魏勘一眼。
魏勘不愧是须眉情种，可意***忽闪一下他的目光的内容被他全部读出。贵人不仅有怪他小题大做的意思，还不知道“女先”为何物？魏勘极力镇定情绪，细细委婉解释道：“先前服侍贵人的两个婆子笨嘴笨舌，服侍多有不周之处。卜凡知错就改，请名气很大的女先乔三金来陪你说话解闷。我们这里大户人家的内眷，都喜欢请会讲笑话的女先说话解闷。乔三金去过京城长安，进出过深宅大院。她言语上若有冲撞之处，贵人多多包涵。”
可意***蹙了一下好看的柳叶眉道：“我不是贵人，你也别再啰里啰嗦，早去早回吧。”
魏勘听得最后一句“早去早回吧”，心花怒放长揖到地：“贵人开金口，凡夫听玉音。放心放心，卜凡这就出门。”
人生祸福难料，流落淮源镇的可意***正是刘秀的大姐刘黄。
那次刘秀着汉将装束带伯姬去了一趟阴家营子，原本反对文叔参与伯升造反的刘黄，听了文叔一番匡扶汉室的大道理，竟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丈夫阴康带着三十几个年轻后生加入了伯升的舂陵兵。舂陵兵和新市兵、平林兵轻易攻取湖阳、棘阳、长聚、唐子乡等地，将士们分得了可观钱财，使舂陵兵和舂陵兵的亲属家眷错误地认为匡扶汉室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当大军进攻南阳城之际，许许多多舂陵兵的亲属家眷都要求随军进入南阳城享受荣华富贵。刘黄见二妹刘元、小妹伯姬也铁心要进南阳城，也决定紧跟阴康当个将军夫人。进攻南阳城的大军小长安聚一败涂地，使很多刘黄这样的亲属家眷遭到灭顶之灾。当时刘黄被刘秀从大白马上放下，转去寻找小妹伯姬，不料从此与刘秀失散。
因惦记阴康生死，刘黄大着胆子转去在死人堆里巡看。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血肉模糊尸身不全，刘黄恐惧过后没有恐惧，悲伤到极点麻木了悲伤，她只是急切地去翻看那些穿有甲衣的中年男尸。刘黄很爱阴康，她不是想看到阴康的尸体，而是要证明那些死去男人们中没有阴康。
天不佑善，刘黄看见了阴康仰面朝天死在一道土坎下。没容刘黄抚尸大哭，又一阵马蹄声和喊杀声临近。刘黄脱下一件外衣盖到阴康死不瞑目的脸上，在大雾中横向而逃。就像魔鬼附身一样，身后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始终跟在刘黄的身后。刘黄跑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两眼一黑昏倒在小树林里。
事有凑巧，刘黄昏倒的小树林里，躲藏着和刘黄同样狼狈不堪的伯姬。伯姬看见大姐昏倒在地，上前摇着刘黄哭喊。刘黄醒来发现是伯姬在喊自己，姐妹俩哇的一声抱头大哭。
没容姐妹俩哭个酣畅淋漓，远远又传来马蹄声和喊杀声。刘黄实在跑不动了，便和伯姬一起躲入乱坟之间的蒿草中。暮色四布，刘黄和伯姬才跌跌撞撞摸到一个小村子，敲开一个庄户人家求宿。天亮之后，发现前村驻着莽军的人马。那户人家虽有善心，却无力帮助姐妹俩躲藏。刘黄用伯姬身上的衣裙，向庄户给伯姬换了一套庄户后生衣裳，嘱咐伯姬今后粗着嗓子学小后生行事说话，也别轻易说出自己的来历。伯姬经历了血腥死亡，早吓得魂不附体，当然听从大姐的安排。
姐妹俩根据乡人指路，乞讨着踏上回乡之路。刘黄一生走最远的路就是从舂陵村到新野的阴家营子。每次回娘家，全由阴康牵着骡马服侍。再加上大雾之后一连几天还是阴霾不褪，刘黄和伯姬错了方向路头，越走离家乡越远。沮丧和饥饿，驱使刘黄打听到一个行善的大户，这个行善大户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姐妹俩去到行善的大户人家，发现他家已经收留了十几个在小长安聚失散的舂陵兵亲属家眷。不料这个行善大户有善名无善行，专门暗中贩卖中年以下难民到他乡为奴。伯姬在一天夜里被卖之后，刘黄也被强行蒙着两眼塞进一个牛车，辗转几天水路到了淮源镇。
在父亲刘良那里，刘黄听说了那句“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俗语。真正做了“乱世佳人”，才知道乱世中的佳人不如一条自由自在的家犬。为了留在阴家营子的一双儿女，刘黄用沉默和哭泣抗拒魏勘对自己的痴情，既不答应他，也不敢激怒他。在魏家生活一段时间，刘黄看出魏勘的兄长魏察是个乡贤，魏家也是有根基的望族，便等打听了文叔的确切消息后，再挑明自己的身份来历，求魏家兄弟送自己到文叔的军营中。就在魏勘走后当天，刘黄面对孙婆、李婆送来的几样精致饭食，也只是动了几下筷子。
这个贵人一发愁就不好好吃饭，孙婆、李婆为此白费过许多口舌。她俩相互看一眼会心退了出去，立马进来一个年龄相貌与刘黄有些相仿的女先乔三金。
乔三金脸略长，嘴唇显得稍薄。身穿绛红色撒花过膝绣襦，外罩青色缎面狐皮坎肩，腰系西域蛮带，虽没有肩披一袭猩红斗篷和琵琶在怀，也是活脱脱一个出塞昭君。她进得屋来，粉脸带笑看了一眼刘黄，敛衽施礼道：“贵人在上，女先乔三金给贵人见礼。”
刘黄见来者穿戴非凡口齿伶俐，唯恐自己被她说动心思，便冷淡她片刻说：“礼已见过，女先可离去自便。”
乔三金丝毫不显尴尬嘻嘻一笑道：“贵人就是高贵，不喜听吃开口饭的女先舌头磨牙。可我受了魏二爷拜托，就得逗贵人天天开口一笑，才不负魏二爷拜托。这样吧，我说我的，贵人您就见如未见充耳不闻。要不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等魏二爷回家来，贵人把我对贵人的殷勤给魏二爷实话实说，证明我天天带着话篓子面见贵人，让他如数给我赏钱，就是贵人济福给我这比黄连还苦的苦命人了……”
乔三金说到苦命人时，有些哽咽地说不下去。富有同情心的刘黄安慰乔三金道：“女先切莫伤心，被你称作贵人的人才是苦命人。”
乔三金拦住刘黄的话头道：“贵人别正话反说。女人女人，依靠男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魏二爷在淮源镇跺跺脚，淮河水就起大浪花。一个***逃难遇到魏二爷这样的男人就是大贵人，是福气也是缘分。莫说魏二爷天天给贵人赔小心、抵小意，他就是霸王硬上弓，把生米煮成熟饭，也比给皇帝当正宫娘娘还有福气。贵人你看我一眼的意思我知道，我说话自然有我的道理。皇帝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昭仪、美人、答应成百上千。莫说一年半载临不到皇帝睡一回。就是临到睡一回也是蜻蜓点水，应个景意思意思。这些说辞，就证明贵人答应了魏二爷，确实比正宫娘娘有福气。谁像我十三岁嫁汉，十四岁守寡。这些年一直想找个男人当依靠，没男人敢要我这个克夫白虎星。为生活所迫，我十五岁时拜了个女先学着吃开口饭。如今吃喝穿戴不打饥荒，就是饥荒晚间没男人陪着自己上床。贵人别笑乔三金想法***，人世上原本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离不开男人。若是有男人没女人，有女人没男人，现今人世上就没有人。所以，女人命苦，最苦是命中没有疼自己一辈子的男人。要说天下女人命苦，能有苦过没得过男人疼爱的乔三金么？”
刘黄内心已被乔三金一番长篇大论触动，便找话安慰她道：“女先不是说过，你十三岁嫁过一个男人么？”
乔三金连连摇头道：“不算不算，我那时年幼不省事，最怕天黑和丈夫上床。后来没男人了想男人，这十几年想啊想啊，想来想去越想越不明白。贵人也是过来人，说了也不怕碜牙不怕害臊，我硬记不得男人裆间那物件儿有没有骨头？你说有骨头吧，很多时候都软不邋遢的。可男人到床上坏起来以后，那物件儿又硬似铁棒一般，杵得人好疼……”
“哈哈哈……”
刘黄没提防乔三金会说出如此下流如此有趣的话语，忍不住大笑起来。很久没有笑了，刘黄笑过之后，想想又是一阵大笑。
且说李通自淯水别了刘秀，直奔与淮源镇临近的石塘乡的老李庄而来。老李庄二十几户人家藏在临近淮河的大山皱褶里，俨然天成一个世外桃源。李通的太祖父离开老李庄到外地做官，族人还在老李庄聚居。齐平阁和刘秀密谋匡扶汉室事发，李通就大宽转到老李庄蛰伏数月。后来得知刘、刘秀起兵，他汲取以往血的教训，安居草野观察了一段时间。此后便掩藏了往日形状，结识南阳四周豪杰，以期出手相助刘氏兄弟。
一次在石塘乡乡街上，他见一个豆腐坊掌柜毒打那个逃跑两次的小后生，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经过和豆腐坊掌柜讨价还价，最后拿五千钱给小后生赎回自由身。离开老李庄之后，李通就把小后生托付给了可以信赖的族兄李栎照看。那小后生名叫四儿，听他说自己因父母双亡流落他乡。四儿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人前人后，惯会得李通、李栎欢心。李通在老李庄蛰伏待时，二人就在一个床上抵足而眠。四儿在生活起居中的那份细心殷情，也让李通心里时时滚热。在去联络下江兵之前，李通特地安排四儿做族内子弟伴读。既不使四儿寂寞无趣，也是让四儿粗识文字，以利日后谋生。
离开老李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李通心里时常惦念四儿。在经历家族突遭血光之灾的彻骨之疼后，李通第一次有了牵挂他人的幸福感觉。每次见到刘秀心里就生出一个念头，等时机成熟时送四儿给刘秀做个心腹亲随，给四儿讨个将相前程。
李通陆车水舟，日夜兼程赶回老李庄。走到老李庄村口，李通心里要见四儿的心情更加迫切，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李栎宅院。叩门进得院内，长相忠厚的李栎迎李通到客间寒暄之后，嘿嘿怪笑着给李通上茶让座，接下去还是看着李通怪笑一番。
李通顾不得理会李栎的傻笑，迫不及待道：“兄长，四儿呢，快快喊来让我看看他。”
李栎两眼怪怪地看着李通：“次元要见四儿啊，嘿嘿嘿……”
李通被李栎笑得更加莫名其妙，便催促道：“次元在外，日夜牵挂于他，兄长速速唤他过来一见。”
李栎收了怪笑，突然蹦出一句：“四儿是个妖精，前些天一阵青烟化得无影无踪，这辈子你见不着他了。”
李通被李栎的话弄得很是诧异，大惊失色起身一把抓住李栎急迫问：“四儿到底怎么了？我此次是专门为四儿回来，兄长莫不是在开次元的玩笑？”
李栎一脸正经不苟言笑：“兄长没有开玩笑，你这辈子真的见不着四儿了。”
李通摇晃李栎几下，声音颤抖着道：“兄长，四儿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四儿去哪里了？”
李栎此时才缓颜笑道：“次元切莫紧张，你见不着四儿，我让你见见下凡的小仙女。”
没容李通反应过来，李栎轻轻拍了拍巴掌对里屋大声喊：“下凡的小仙女，还不出来见见二哥么？”
李栎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袅袅婷婷娇娇娜娜的如花少女，对着李通深深拜了三拜道：“请二哥原谅小妹伯姬往日不恭，再次谢过二哥救命之恩。”
李通突然明白，眼前的小仙女由往日的四儿变化而来，特别听说小仙女叫伯姬时，心里更是诧异不已。于是便感叹道：“这真是乱世乾坤，无奇不有。你伯姬是小仙女，自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何须把一件小事常挂嘴边。”
伯姬眼里含了泪水说：“不，小妹对二哥的恩德没齿难忘。二哥回家，小妹也有所求，请二哥歇息几天再说吧。”
李栎示意伯姬速速离去后，笑对缓缓坐下的李通道：“四儿被族内几个顽童看破真身，被迫说出自己的坎坷来历。哈哈，聪明伶俐的四儿变成豆蔻少女，这件事妙不可言，真是天上人间第一件巧事、好事。次元速速束发修须，还你儒雅倜傥之本来面目。为兄替次元择个日子，与伯姬把喜事办了吧。”
李通苦笑一下道：“谢谢兄长好意，次元命中多舛，岂能轻易得到从天上掉下的好事？不瞒兄长，次元今天见过伯姬，决定速速离开老李庄。我离开以后，伯姬再次拜托兄长照看。倘若次元遭到不测，就给她寻个好人家，以次元的亲妹妹之礼嫁出……”
李栎不解，拦过李通话头：“次元，你为何……”
李通又抢过话头：“兄长让次元把话说完。现今趁着次元无恙，请伯姬认我做‘大爹’，也好为我父女俩一段奇遇做个交代。”
李栎哈哈大乐：“荒唐，荒唐，伯姬怎可认你做大爹？”
不料伯姬从里屋出来道：“大哥，我愿意认二哥为大爹。”
李栎不解问：“伯姬说出理由来。”
伯姬娇羞可爱地指指李通道：“二哥的满脸乱须若是白的，我还想认他为大爷呢。”
李通哈哈一笑道：“伯姬这话说得好。不过，伯姬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答应做你的大爹。”
伯姬噘嘴撒娇道：“不，二哥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喊你大爹。”
李通笑道：“你的条件，不过是让我带你早日离开老李庄。可我的条件恰恰是在天下大势未定之前，不准你离开老李庄。”
伯姬很是失望：“二哥，你知道我要你带我去哪里？”
李通不容置疑：“你现在喊我大爹，大爹就会告诉刘文叔现在的状况。”
伯姬一听李通说出“刘文叔”三字，激动地跪下叩了一下头哭泣着喊：“大爹、大爹，你是我救苦救难的亲大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