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画》 第八章 纷纷红紫已成尘 免费试读
这间屋舍采光不好，即使外面雪后初霁阳光明媚，屋子里还是觉得昏暗阴冷。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家什用具也没什么特别的，炕上乱糟糟地堆着棉被和幼儿的衣服，还有一只做工精致的布老虎——看得出这里曾有婴孩居住，只是没有见到孩子的尸体。
“洛大侠，你来看看。”桃郡西房山的大捕头招呼着立在门边发呆的洛天耀，将横卧地上的妇人翻了过来，伸手虚指她的颈间，“你瞧瞧这剑痕，看得出端倪么？”眼神略带期待，但又不敢太过寄望。
这些日子来，各地陆陆续续发生不少命案，杀手极狠，不少是一夜灭门，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些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洛天耀的朋友。最后各州府做了并案处理。蒯氏一门也没有逃出毒手，不过唯独缺了蒯大成的妻子。昨日，销声匿迹已久的洛天耀突然来到桃郡西房山，和捕头仵作一并细细查看了尸体，只得出一个结论——用剑高手，一人作案。
大捕头久闻洛天耀之名，知其是武学造诣极高的菁茅境第一人，原以为他能派上用场，看出凶手的武功路数，迅速确定凶嫌，这样他们这些当差的也好早日结案，省掉来去奔波之苦。岂料到这洛天耀冥思苦想了很久，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早上忽有人来报官，说城外郊野一处，发现一女子尸身，似是失踪数日的蒯家娘子，大捕头和洛天耀在雪地里赶了两个时辰的山路，去查看现场。
大捕头之前一直以为，洛天耀武盟会不战而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早就隐姓埋名无颜见人了，谁想到现在竟突地钻了出来。大捕头叹了口气，也是，这么多朋友都死于非命，是个人哪里还藏得住？看样子是仇杀——办案多年，这等江湖事他也不是没见过，不过一般都是江湖事江湖了，这次闹得这么大，死了这么多人，还真是骇人听闻。洛天耀那么高的武功，要杀他根本不可能，那只有对他身边的人下手，留他一个独活于世，备尝人间寂寞痛苦。想到此处，大捕头忽地一身冷汗，再看看走在前面的洛天耀，自己赶死赶活一路摔过来，才只能勉强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而已。
这人武功是很高，不过其余么……大捕头暗自冷笑——见面不如闻名。他之所以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就算看过现场，他洛天耀还是一句“不知道”，要么就是“武功独特从未见过”。大捕头暗想，这真是废话，难道凶手会狂到现场留字——杀人者某某某么？
大捕头提着刀，到院子周围转转，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积得很厚，突然有了新发现，叫了起来：“洛大侠，这里有个坟头！”看泥土痕迹，还是新的。还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谁家把坟堆在自家后院啊？
叫上几个人，合力把坟挖开。这坟挖得不深，埋的是个女子，看着是草草下葬，不要说棺椁了，连条破席都没有。“洛大侠，您瞧瞧，这人是您朋友么？”大捕头按部就班地问着，其实也是多余，虽然天寒地冻，尸体不会腐坏得太快，但那女子的皮肤，基本已经烂得七七八八了。他想了想，叫了附近村民来询问，都只说此间居住的是个外乡女子，自称姓秦，独自带着个孩子，平素很少与人来往，除开蒯家夫妇，没人知道这女子的具体来历，也辨不出墓中人是不是她。
洛天耀用剑鞘挑着检查了一下尸体的脖子，没有剑痕，推断她大概是中毒身亡的，否则尸身也不会坏得如此之快，具体如何，还得仵作和产婆来验了尸才能做下结论。
大捕头倍觉烦躁，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趟非但没有新的线索，反多了一桩悬案。
一无所获。洛天耀叹了口气，给了一个村民五两银子，让他买一口薄棺将这女子好好殓葬，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总是不忍一个女人死得这般凄凉。
离开之时，洛天耀不知为何，回过头去看了那女子一眼。也不知她生前是何种模样，以前有人对他说，红颜枯骨，大概就是这样吧。
恍惚间，忽见那女子缓缓开口，残缺不全的唇边淡淡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轻声唤道——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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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天耀一惊，止不住的浑身冷汗，睁开眼时，小妹梅任霜正略带焦急地望着他。
“大哥，你怎么了？”
洛天耀这才明白，方才不过是个梦，镇定片刻，答道：“我无事，不过是个梦而已。”
“噩梦么？你额上那么多汗。”梅任霜柔声问道。
“嗯，梦到以前的朋友，还有一些事。”洛天耀说得淡定，古井无波，纵然已是一梦千年。
梅任霜略是心安，软语慰道：“过去之事，不要多想了，如今退隐，就让江湖离我们远去吧。”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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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会远去，谁能抓得住流逝的水呢？
洛天耀很平静。
说不清到底是数十年还是数百年了，青木灵界的人和事，也应当远去。洛天耀知道，那些事不过是深埋心底罢了，偶尔会无意识的翻出来，但也不是当时的样子了。
不放它远去，还能如何呢？
他的心悟说过，担得起千斤之重，放下如草尘微芥，方是真性情真本色。
朋友曾是他极为看重的一部分，然而青木灵界的朋友们一一惨遭毒手后，他从震惊，到悲愤，到找不到凶手的无能为力，最后的最后，也就是悲伤得趋于麻木了。
因为阿娘的死，他发誓要杀了孟云衣；因为那些朋友的死，他发誓要杀了元杀；因为玉心悟的死，他发誓要让那些人都付出代价……可是结果呢？活着的依然活着，死去的也就死了。
梅任霜是个例外。
江湖传言，洛天耀携妻带子退隐山林了。武林不见洛天耀，江湖亦无玉心悟。
话没错，但只对了一半。
一年前他一个极为偶然的机缘，与名为“玉心悟”的海国女子相识，更是得知她便是画中人，虽是短短三日相处，却是情根深种，无法自拔。即便三日后，玉心悟不告而别，给他带来无尽的失落和谜团，但那三日，也堪称洛天耀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的他，怎会知道，海国当代国主峻武圣皇，竟然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玉心悟
十月后，峻武圣皇竟朝堂产子，女儿身的秘密暴露，引起海国政局震荡——螽斯神花生女已是骇人听闻的秘密，更让海国人震惊的是这贱女竟然还女扮男装登堂入室一步步成为皇子、代君、国君。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一系列来得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化未给动荡的海国一点点喘息反应的机会——菁茅境与西漠趁着海国内纷争不息国无主君之时两面夹击；西漠公主柳琀烟为救好友毅然挺身而出，盗取西漠大王的手令欲通关前往昆吾神域求援，为其父天狱尊亲手射杀在罗刹关；迟迟等不到援军的太傅师旷玄与其妹先后战死沙场；峻武圣皇产后虚弱，组织的残兵且战且退，死的死，降的降；危难之际，祈顺安公主梅任霜携姐姐所生之子，杀出重围，以期保全海国最后星火血脉，其代价，便是峻武圣皇魂断故国古战场。
待急匆匆从正州大陆赶回青木灵界的洛天耀，看到抱着婴儿浑身是血的梅任霜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峻武，悟心，成了他最甜最伤的痛。
她离去的那日，他盼过她回头，但她从来只留给他一道远去的背影。
峻武圣皇惨亡之后，洛天耀也曾一心一意为爱侣报仇，却是功亏一篑。他没有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心，并非是惧死，而是他有不能死的理由——孩子，那是他和峻武圣皇，或者他更愿意叫她“心悟”——他们二人爱的见证，爱的结晶。
执念么？或许吧。
梅任霜抱着孩子，劝大哥收手。仇人是青木灵界的三国，是千千万万的三国将士，杀得了千人百人，他们还有后人，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当真要世代纠葛，让姐姐唯一的血脉在襁褓之中就享不得片刻安宁么？不如退隐山林，为了姐姐的爱和她的孩子，过一些平静的与世无争的生活。
她唤他大哥，称呼峻武为姐姐，其实也不算错，虽然天武圣皇与峻武同为神皇螽斯花的麒麟果所出，空悬父女之名，并无血缘联系，梅任霜与洛天耀才是真正的同父异母兄妹。
洛天耀深思熟虑后，最终接受了小妹的退隐提议。
兄妹二人来到正州大陆之后，亦想过正州大陆地大物博，人杰地灵，亦有千种百种妙法起死回生。然而寻得秘术时，已过七七四十九日大限。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洛天耀看着小妹的脸，也就不奇怪为何江湖传言会说他与玉心悟携手退隐了。
虽然并无血缘关系，但不知是否因为同受天武圣皇抚育教导，同受皇室供养的缘故，她俩容貌竟有七分相似。
然而你若深爱过一个人，你便会明白，无论你爱的人变成何种模样，你爱的，永远只会是她的灵魂，心底最深处的那种感觉。
其实细看下，玉心悟和梅任霜，也不是非常像，尽管是同样的秀眉凤眼，但玉心悟更多英气，至于梅任霜，则像娇花软玉一般清雅柔美——玉心悟作为他这一生唯一爱过且深爱着的女子，他还是能很容易把姐妹俩区分开来的。
孩子是洛天耀活下去的理由，而梅任霜，则是他另一个责任。且不提手足血脉无法割舍开，更重要的是，她是心悟最珍视的亲人，洛天耀便有义务，照顾这个小妹。他在心悟的墓前起过誓，只要他洛天耀活着，就要护梅任霜周全。
若能保住亲人太平，一世无忧，便是籍籍无名的在乡野终老，也是幸事了。洛天耀念及此处，遥想昔日以无名之身初会生父天武圣皇，父亲不愿他以武扬名，当时他以为父亲唯恐他声名鹊起盖过他这武道魁首，如今养儿方知慈父心。可是再感慨又能如何，父亲的音容笑貌俱已淡去，天大地大江湖远，只余他兄妹二人与瑛儿血脉相连、相依为命。
他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你试着忘记，试着放开，时间久了，你会发觉，很多事你真地想不起也不再看重了，比如名利，比如恩怨，但唯独情，是万万不能放下。洛天耀从来就无法想象，一个无情无爱之人，独活于世究竟有何意义，难道他不觉得寂寞么？所以洛天耀很少去想孟云衣这个人，想到最后，也只余费解。
听说他后来也死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何况他在大司命那个位置上把持朝政，已经太久太久了。
洛天耀想过给那个亲舅舅收尸殓葬，但又觉得实在没必要，既决定退隐江湖，这些事还是少沾染为上，何况那是个走到哪里都能左右逢源之人，轮不到他去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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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任霜怀中的孩子一声微啼，打断了洛天耀纷繁的思绪。
“怎样了？”
“大哥放心，瑛儿吃了药，好多了，现在有精神了。”梅任霜不住的拍着怀中的襁褓，唱着歌儿哄着小小的女娃娃，可那孩子全无睡意，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父亲。
洛天耀对上那清澈明净的眼神，心中莫名一动，不知怎的，他想起一个仅数面之缘的故人。
箭无虞。
初见时，那略带稚气气质纯净的年轻人，手执名剑前来挑战。大抵一个人消失了，就会慢慢衍生出许多关于他的神话，于是传奇便更加传奇，而对于来自菁茅境的武者后辈来说，击败第一武者洛天耀，是他们武道生涯的一个目标。
洛天耀看着他的踌躇满志，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他便是为了一个虚名，如此这般地战遍菁茅境，最终所追求的虚名，困了他大半生。勘破往事，回首来路，方知那也不过如此。
然而箭无虞却不会轻易罢手，年轻人不爱听前辈的老生常谈，到头来也是多吃些亏，多走弯路罢了。
即便他拥有足以让青木灵界武者后生绝望的实力，但他出招还是很有分寸的，点到即止，也就够了。
没有绝对的必要，还是少造杀业为上。
洛天耀来到正州大陆后，便秉持这个信念，他觉得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但后来又忍不住要疑惑困顿，是否宝剑在匣中久不出鞘，也会生锈呢？自己连个仇人，都杀不掉。
当然，对箭无虞，他乐意提点这个年轻人，同时，也忍不住要暗中诧异大司命手下居然还能教出这等秉性纯良的弟子来。
后来的后来，箭无虞听从了自己良心的召唤，背叛菁茅境背叛大司命，在大司命派兵围剿他与梅任霜之前通风报信，助他们逃往正州大陆，身中元杀的绝招重伤而亡。洛天耀感激他的义举，也为良材的英年早逝而扼腕。
现在回想起来，箭无虞看向自己的眼神，竟会和自己的孩子有几分相似，纯净之外，涌动着一股孺慕之情，所以洛天耀也觉得他挺特别，至少他曾经认识的孟云衣的其他弟子十分不同，那些门人看向自己的时候，眸中更多的是阴霾、敌意和算计。大概他们，还是对武盟会上让菁茅境颜面扫地一事念念不忘吧。
箭无虞开小差的时候，偷偷到正州大陆的流风馆找洛天耀喝过酒。大隐隐于市，洛天耀一直深居流风馆里，褪去了昔日盛名，他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偶尔和新结识的好友——馆主风倦情聊上一聊，更多的是足不出户。箭无虞那次主动拜访，他也不似之前拒之千里，向馆内要了一壶上等好酒，请他慢慢细品。
酒入愁肠，不知是不是引出了箭无虞的思乡之情，他酒量非佳，没几杯就醉了，然后絮絮叨叨地向洛天耀说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如何练武，如何读书，如何倍受大司命和同门关照，又如何在大司命的门人之中出类拔萃……大多数都近似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前辈，我……我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说到最后，箭无虞已经醉得语无伦次。像个孩子一样仰头看着他，眼中是期待又是悲伤。
洛天耀听到这句小小吃了一惊，未料到他与自己也有类似的出身。然而他自小怨恨父亲的同时，又会以他为傲，却不知这个年轻人，又是怎样的状况。最后出言劝慰他：“英雄不问出处，纵然有一个叱咤风云的父亲，要成人成才，还得靠自己。”
箭无虞听得很开心，摇摇晃晃出了流风馆。
洛天耀也没有想到，后来的事情，会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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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又在想什么？还在担心孩子么？”梅任霜见他一会又心不在焉，只当他忧心孩子的病情。
“不，没什么……”洛天耀略略回过神来，“多亏你知道此地有各种珍稀药材。说到正州大陆，我大概还没你熟悉。”
梅任霜却低下头去，神色一黯，轻声道：“其实我对正州大陆也不熟，只是我在此地困了上百年……这里一草一木，我看得都能默下来了。”
洛天耀与梅任霜决定彻底退隐正州，自然得寻一个妥帖的所在。抱着孩子向东行了数日，孩子体弱，忽然生起病来，这病来势汹汹，饶是梅任霜一身灵能，也是束手无策。山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难觅良医，正在焦急时，梅任霜想起一地来——
靖尘林。
当初她为了追寻楮先生的脚步，在挚友柳琀烟相助下，不惜抛弃家园族人，动用禁咒穿越境界来到正州大陆，巧遇修炼中的康怀冰，不忍他走火入魔而死，击出一掌助他，却违逆了禁咒要意，被禁咒反噬冰封，在此困了百年。而康怀冰竟误以为她对自己有情，为解封印自学天下奇术，更是耗尽心血寻来无数珍奇异宝，其中就不乏药材，遍植此间。梅任霜识得一种异草，可治百病，便带洛天耀父子二人来此。
洛天耀听梅任霜娓娓道出过往，缓缓道：“康怀冰？此人我也曾听风倦情提过，听说他武学修为不弱，剑走偏锋，为人却是极为偏执，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
“他剑挑正州天下，发狂滥杀无辜，一切起因……却是因为我……”梅任霜遥望前尘，恍如隔世，虽然说得平静，但多了一分苦涩和自责。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洛天耀回思往事，沉声道，“其实你姐姐的武功便是康怀冰的克星，若你能习得一招半式，也不会受那康怀冰纠缠。”
梅任霜知道大哥只是从武学一途分析，轻声长叹：“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与姐姐虽是同龄，但我是后宫妃妾所生，姐姐是螽斯神花诞育，武骨天分天壤之别，父皇雄才，一望便知，否则也不会让姐姐女扮男装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子了。”
“你姐姐不曾指点一二么？”
“有过……但姐姐国事繁忙，我也不好意思打搅她。她曾赠我一柄青剑，叫什么我也忘了，似和这‘靖尘林’名字相似，但我天资武骨实在有限，姐姐怕我练伤了，便不让我多练了。”
洛天耀应了一声，劝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妹你博览群书，所学甚广，且这一身治愈灵力用好了，也是无人能及的。”
梅任霜淡淡报以一笑，如春花初绽，明艳动人：“我也曾奢想过，自己若身负绝世武功，又是何种状况，可能便不会连累楮先生，不会害死琀烟姐，更不会让姐姐……哎……”
“小妹，你想太多了……若非种种机缘巧合，你当初一番际遇，又怎会埋下伏笔，解今日燃眉之急？可见命运无常，是谁都料不到的。”
“是啊……世事无常，谁都料不到。”梅任霜抱着孩子，缓缓侧身，向身后不远处一块墓碑望去，淡淡道：“来此之前，我曾想过，又要面对康怀冰，又要来有求于他，虽然时隔多年，但未免心中不顺。当日我与楮先生被西漠武士所擒，琀烟姐姐被她父王软禁，康怀冰口口声声说对我用情至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大祸临头，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抓走，再没来相救，身陷囹圄的我也曾深恨他冷漠无情。时至今日，我方知我错了……没想到，他是真的不能来救了。”
墓碑已经有些旧，石料也相当普通，不知道是哪个好心的村民所立，上面只刻着“靖尘林主人”以及立碑年月日，由时间推知，所葬之人在她被擒后不久便已亡故。孤零零的墓碑掩映在凄凄芳草中，使得原本落英纷纷的美景，添了几分衰颓悲凉之气。
梅任霜软语低声道：“无论如何，此人守护我百年，他的付出我都看到了，只是到头来，他走得凄凉，我也未能回应他一片深情。”
“小妹，你对他……”洛天耀听梅任霜说了一些过往之事，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之所爱，唯有楮先生一人。然而见康怀冰如此付出，我当初也曾感动过，只是我无法接受，更无法回应——那时候我困在封印内，年复一年，见惯了他对我的痴情，相思，疯狂，可是我静下来自问，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经年累月的如此付出？”梅任霜眼神飘出很远，“我怕他，怕他的疯狂也怕他的深情。我了解他的心情……我一回头，就仿佛能看到曾经的自己……因为我知道，除开一掌之恩，他并不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不知道我的眼泪是为谁而流，不知道我来此究竟为何，甚至连我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他所爱的，只是他幻想出来的女子罢了。一旦他了解我到底是怎样的不合他的想象，以他的个性，会做出什么举动？我那时候，都不敢想……我若接受他的深情，到头来为他所厌弃，我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我心中只容得下楮先生一人了……”
洛天耀听得一怔，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痴人。想到自己对玉心悟，一眼之缘，画像相伴，便定下一生之恋，相隔的时间甚远，还能重逢，彼此倾心相爱，虽然已是阴阳两隔，但又不知道要比这康怀冰，幸运了多少倍，幸福了多少倍。
“缘分这种事，一人再如何刻骨念想也无用。小妹，你坚持心中所爱，在这样的尘世中，亦是难得。”
“只可惜，我的坚持，亦是一种自私和任性。尽管我不想，但还是伤到了他人，深深地辜负了他一生的幸福……”
“一切都不是你的过错，你生性单纯善良，无意涉足江湖，被无辜卷入，也非你所愿。”洛天耀又是出言安慰，转开话题，“我在流风馆隐居，也是不想再问江湖事，但时事逼人，如今能全身而退，实属不易。”
梅任霜收起神伤，淡淡问道：“说到流风馆，现在回想起来，当日我初解封印，在那里借住时，大哥应当也在馆内吧？可叹缘分就是这样巧妙，不过一墙之隔，你我兄妹竟到现在才能相认，若早一步……”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忆起洛天耀的伤心事，立刻止住，尽量不去提那以后发生的和姐姐峻武有关的事。
洛天耀佯装没听见，也不知如何作答。
当时他确实在馆中，然而对于来自青木灵界的人，他是能避则避。祈顺安公主的名字，他在青木灵界就有耳闻——乾阳海国立国数代以来唯一的公主，天武圣皇的独生爱女，峻武圣皇的小妹。对青木灵界来客，风倦情素来特别留意，无意中窥得梅任霜容貌，更是一惊，竟会与洛天耀日日观摩思之念之的画中女子有五分形似，自然会与他提及。然而洛天耀沉吟半日之后，依旧决定避而不见。
风倦情不是很清楚洛天耀那些在青木灵界的过去，是以画中女子到底与他有何渊源，他也不知道。初时，他笑过几次洛天耀对一张画像沉沦，玩物丧志，后来看他神情严肃略带忧伤，这样的话也就慢慢收了起来。见到梅任霜的时候，风倦情甚至比洛天耀还要激动几分。
洛天耀只是不置可否的笑笑，风倦情身为男子，年纪不小，但未曾体会过男女之情让人奇妙回味之处，情爱于他来说，不过是个简单的字眼罢了。
其实，原本这世上，情就有很多种，并非男女情爱所独属，风倦情自然也有风倦情之情。不过彼时，洛天耀专注画像，没有想太多，后来想了，也没什么用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洛天耀不出去见梅任霜，原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青木灵界到正州大陆，他经历了太多的事，亲友的一一离去，让他越发沉默内敛了起来，有时候不愿与人深交，也是怕旧事重演，会连累到他们。画像是寂寞中的一个美好的记忆，瀑布下的那一瞥，那么纯净那么干脆，没有任何瑕疵，温柔、神秘、宁静。洛天耀也没有料到，那一眼，竟成了他在异境他乡平静生活中最深最温柔的一个念想。念想，也仅是念想罢了，要在正州大陆寻找青木灵界的女子，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他觉得，抱着那个念想，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时光会淡化很多事，唯有记忆会被打磨得透亮唯美。洛天耀犹疑过要不要去核实住在馆中的梅任霜是不是画中人，但最后还是放弃了。甚至在日后，他遇到了真正的画中女子，玉心悟，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是峻武圣皇，却仍是不敢去主动了解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而后来，也越发地看不透了，她与他相聚的时光实在太少，太少。
不过那也无妨，他自那一眼，便已深深地爱上了她，聚少离多又有什么关系？百年的爱恋依旧可以天长地久的延续下去——只要他不改初心就足够了。
然而看不透是一回事，看淡了又是一回事。洛天耀能淡然面对各种好友的离去，本以为自己也真的云淡风轻看透生死别离，却在玉心悟辞世时，遏制不住心中山崩地陷的悲伤。
他不是无情之人。
想着想着，洛天耀神色一凝，现出一丝忧伤，默然不语地掏出一枝银簪，仔细地回忆着从认识起，他的心悟和自己说了些什么话，经历过什么事。心悟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深深烙在他的心中，永远无法抹去。
银簪在阳光下灿出辉光，刺得梅任霜眼前一晕，定神凑过去，凝神细看簪首饰以的一块血沁美玉，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问道：“这是海国皇宫之物，大哥，你怎会有？”
“这是你姐姐当日不告而别时所留，我带在身边，做个留念。”
“嗯……”梅任霜已猜到三分，只是仍有些疑惑不解，“这银簪，让我另想起一位海国皇宫故人的所爱之物……”
“这簪子瞧着也平常，玉虽美，大小品相却也未见奇特，人有相似，东西相同也不足为奇。”洛天耀对女子饰品从不留心，只因是玉心悟所有之物，才不离身。
梅任霜却是摇摇头：“大哥有所不知，海国皇室在海国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应吃穿用度，自和寻常人家不同。父皇待我极好，不因我是女子而有所亏待，后来父皇意外身亡，皇兄……不，姐姐继位，虽然不多与我亲近，但只有更加优待。”
洛天耀不作声，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耐心听下去。
梅任霜继道：“所以内用的首饰，也都是精心打造，每一件都是当世独一无二的精品。我宫内一个女医官很喜欢的一件首饰，是我所赐，便和这银簪并无二样。”梅任霜接过他手中饰品，找出血玉上极不显眼的一处，“大哥，你瞧，果然是她的，这里还有名字，是我后来让工匠加上去的。”
洛天耀看去，血玉上铭着“玉心悟”三字，字体如花枝缠绕，乍见之下以为是纹样，更增妩媚。他乍见此名，不由得一愣，说道：“你姐姐与我相识之初便用此名，嗯，我也早料到了，不过是个化名罢了。不曾想到你海国皇宫里，还真有此人。”
梅任霜叹道：“海国女子大多有姓无名，这名字还是姐姐做皇子时，念她劳苦功高，在她病重临终前数日所赐的，我以前只知道她叫桐岛王氏女。可‘王’也是桐岛大姓之一，族中女子又是成百上千了。”
“能在海国被皇子亲赐姓名，这位女医官医术定然不弱，看来她这病也是十分棘手。”
“那病起初也只是普通风寒罢了……她是我宫中女官，其实和我姐姐也差不多，照料我衣食起居，还是我武学启蒙，更难得的是习得一手高明医术，连父皇都称赞。”梅任霜回忆故人往事，言语间颇为惋惜，“王氏姐姐病重之际，峻武姐姐问她还有何未了的心愿，她便求一名，说自己不想似其他海国女子那样身后无名仿佛从未来过人世一般。姐姐便赐此名，说，王字有心便是玉，玉者宝也，以身为宝，能悟此理，便不因女儿身而自我轻贱。且女儿身又如何？峻武皇子亲赐名姓的女子，只须自己瞧得起自己，又岂会输与了这世间的不肖男子？还说情之一字，向来徒令女子自苦，赐她此名，是望她来生再不必撄此苦网。”梅任霜说起昔日的姐姐峻武，也带了几分豪气，末句却又声调转黯。
洛天耀听入耳中，沉吟半晌，也不由得被这份情怀感染，叹服心上人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寻思自己对她的过往曾经所知寥寥，便随口问了下去：“她说‘情之一字’？看似你姐姐也颇有感慨，不知又是怎样一回事。”
“哦……那一年，父皇最后一次参加武盟会，命当时还是皇子的姐姐监国，我羡慕姐姐数年前曾有机会随行到武盟会上开眼界，便再三恳求。父皇禁不住我的请求，便带了我一同前往菁茅境。”梅任霜未曾领会洛天耀的意思，只以为他问的是女医官之事，慢慢回忆起来。
洛天耀听到此处，心中一惊，听她继续说下去：“王氏姐姐作为我宫中女医，自然要随行伺候。只是竞武场上多为四国高层，海国以男为尊，惯例不携女子入内，以示对各国的尊重，我更无心观战，便约了西漠公主一同出去闲逛。而王氏姐姐生性喜静，独自去菁茅境王都外的郊野游玩，有一日不当心受了风寒，回来后就病了。”梅任霜顿了顿，见洛天耀神色有异，一时间不再说下去，忙问：“大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提到青木灵界的事，你……你不开心？”
洛天耀沉声道：“无妨，你继续……”
梅任霜只好续道：“虽说医者不自医，但这世上，另有一种病，是无药可医的——那便是相思病。”神色一黯，仿佛心有所感，“后来，王氏姐姐告诉我，她那日郊游，见一瀑布清潭水流清澈，忍不住濯足戏水，一时忘情，竟未察觉有一男子在不远处练剑……被他……被他见到了她衣冠不整的样子。”
洛天耀“啊”的一声从石凳上站起，死死地盯着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后来呢……”
梅任霜见他神情有异，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犹豫了半天，经不住他的追问，又道：“海国女子少见外人，更妄论与异境男子独处……王氏姐姐虽只是濯足戏水，但从未被男子瞧见过那副模样，心慌之下便赶忙逃了回来，就这样受了风寒。可便是那一眼，她自此就记住了那个男子，丰神俊朗，银发胜雪。次日是父皇决战，钦点了作为医官的王氏姐姐随行，她只得扮了男装出席，却意外又见到那男子。”
“……她……她可知那人姓甚名谁？”洛天耀不由得言语微颤。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看样子，自然是知道了。可因为知道了，却更是悲从中来了。”
“为何？”
“王氏姐姐只说那人名震四国，自己太过普通，连名字都没有，般配不上，更何况海国法令，严禁国人与外界通婚，如此一来，王氏姐姐积郁于心，病就更重了。最后深觉此生无望，不如盛年离世，还能永葆青春模样，临终前她将这些一一吐露，我才惊觉她竟有这般深情际遇。姐姐幼时也曾蒙她照顾，待她亦是极好，为她感动惋惜。后来每年她的忌日，姐姐都会微服去桐岛祭奠，直到后来继位——”梅任霜见洛天耀神情越发不对，不禁感到慌乱无措，“大哥……你……你怎么了？我……我说错话了么……”
但见洛天耀惊愕无比，震在当场。
恍然中，似是回到他与心上人两情缱绻的当日，一切镜花水月，刹那间崩溃粉碎。
洛天耀慌忙寻出随身携带的那幅视若珍宝的画，急切地展开给梅任霜看：“小妹，你看，你说的王氏女，是否此人？！”
梅任霜也是一惊：“这……这画像是何人所绘？难道你见过王氏姐姐？不……不对……只有七分相似……也不全像是她……衣服倒似海国宫装……”
洛天耀浑身一颤，心如过电，梅任霜软语柔声，字字句句竟宛如惊雷，将他劈中，踉跄倒退几步，心中满是茫然。
她曾说，若有一日有事骗你，也是情非得已。他不曾多想，也不敢多想，只以为她所言之事，不过是对他隐瞒峻武圣皇这一绝密身份。
当日他与她在正州正式结识，只道画像与真人气韵样貌有所出入也不为怪，而如今，谁想到真相大白竟是这般？！洛天耀不由得疑惑，她究竟是爱他，还是在继续骗他？！
若不爱他，为何要与他欢好，舍命为他诞下瑛儿；若爱他，为何又要冒她人之名一再欺骗，至死都不曾说出实情？
那他洛天耀所爱之人，到底又是谁？自菁茅境王都郊外一眼相见，相思百年，而如今，他扪心自问，他爱的，到底是画中人，是那女医官，还是曾在怀中与自己一夕缠绵的海国女皇？！
“咦？”梅任霜一声轻呼，“这画上有字……”
洛天耀镇定心绪，瞥去一眼，短短一行文字，用的是清秀的正楷书写，一笔一划，凝在画中人衣带色彩之下，画像毕竟有了年代，羊皮卷上的彩色花饰渐渐褪去，最初的光彩已失，如同记忆一般慢慢淡去，终于显出隐藏的字来——
『阿耀，我爱你。』
洛天耀竭力回忆搜寻，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青木灵界久远的往事，他能想起的也只有寥寥几件大事，这画像更是从青木灵界一路带到正州大陆，与他朝夕相伴，似是与生俱来便有此物一般。一时间，他头晕气闷，越回忆，越是记不起。
而画中女子，正一如往昔地淡然而笑，含情的双眸凝望着相对百年之人，唇角微扬，似有无限衷肠要倾诉，却又终是默然不语。
可画中人到底是谁？作画者又是谁？他爱的是谁？谁又爱着他？他百年相思，一腔深情，到底又是为谁而来？
洛天耀仰天一声悲啸，心中无限凄凉，声彻云霄。靖尘林的桃花纷纷飘落，如雪纷乱。可惜层云渺渺，转瞬吞没回音，天与地，也无法给他答案。
梅任霜怀中的孩子被父亲的啸声吓到，哇哇地哭闹起来。
（完）
画心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颜色
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
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
你的轮廓在黑夜之中淹没
看桃花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猜不透是你瞳孔的颜色
一阵风一场梦爱是生命的莫测
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蛊惑
你的轮廓在黑夜之中淹没
看桃花开出怎样的结果
看着你抱着我目光比月色寂寞
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
爱着你像心跳难触摸
画着你画不出你的骨骼
记着你的脸色是我等你的执着
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
